靜待美好

文／釋傳願

住大馬的師兄來訊息告知:「師兄,筱欣(化名)想帶她的爸爸阿光(化名)去台灣找你。」接到訊息很是疑惑,跟這家人結緣近 30 年,但因自己忙碌,有因緣前往大馬而漸漸失去聯繫,怎麼會突然想來台找我?疑惑中,筱欣與父母、姊妹全家如期來到台灣。陪伴中得知來台的原由,筱欣的爸爸是大馬道場的信徒,除了長年護持師父,也照顧我們這些後輩,多年來的心願,就是希望跟曾經聽過我課程的好友們,約定來台旅遊和找我。時過多年來台的計畫尚未成行,約好同行的好友們卻相繼離去,在最好的摯友阿仁突然癌症往生後,他難過不已,完全失去求生意志,但來台心願未變。

筱欣與姊姊們提到內心的擔憂,自從阿仁往生後,爸爸常常把自己關在房裡,不吃不喝,半夜也不睡,「爸爸很難過,這是他唯一僅剩的好友,也是跟著他一起為往生者結緣助唸的夥伴。他往生後,爸爸也不再為佛友們助唸了,整天把自己關起來,我們怎麼勸都沒用,只會跟我們吵架。」大姊也哭著說:「師父,我們原本會更早來,但很多人都阻止爸爸和媽媽來,甚至還說如果他們堅持出國,可能會回不去。」趁著陪伴走走的時間,與筱欣爸爸聊聊對故人的思念不捨。他流著淚說:「連阿仁都走了,我把助唸團結束了。」

我詢問原因:「因為難過阿仁離開?」他說:「沒有動力了,阿仁是助唸團的大將,唱唸與法器都可以。要再培養一個很難了,我身體也不行了。」我同理他的感受,也關心他的身體,勸他好好配合治療。這因緣讓他開始談道:「助唸了 20 多年,我不怕死的。我會照顧自己,他們都不了解我啦!」臉書上意外得知筱欣要結婚的消息,深談後得知筱欣父母身體狀況不佳,都有嚴重糖尿病、肝、腎等疾病,媽媽還有嚴重的心臟病,醫生表示即使是洗腎,頂多洗 3 次就不行了,所以媽媽選擇安寧,拒絕洗腎。為免遺憾,筱欣決定提前半年完成婚禮,也開始我連續 3 趟的大馬之行。

2018 年底,我帶著媽媽參加筱欣的婚禮,當見到老友夫妻時,我的心裡已有數了,兩夫妻的病情是比糟的,感覺就像在賽跑誰走的快,也因先後陸續住院治療未改善,而不想再受苦。筱欣父母對於往生一事,內心早有準備,只是子女們還年輕,無法接受,還有最寶貝的小女兒未完成終身大事,所以兩老都努力地撐著,互相支持、照顧,雖然不曾說出口,但大家心照不宣,努力辦好筱欣的婚事。

結婚典禮上,看著來自四面八方前來祝賀的親友,筱欣爸爸很開心,縱使坐著輪椅、拄著拐杖,也要上台獻唱一曲,為女兒祝福,體力不支還差點跌在台上。下台後卻還是繼續穿梭在賓客間,努力扮演好新娘父母的角色。回台前,我與筱欣姊妹深談,告知她們父母身體狀況真的很不理想,在完成心願後,可能隨時會往生,請他們要有準備,多陪伴。筱欣與二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,且朝安寧療護學習,但大姊流著淚,心理還是拒絕接受事實,我請她們記得,師父會是他們的精神支柱,陪他們一起加油。

筱欣父母陸續進出醫院,姊妹時時傳訊息與我討論父母的身心狀況,我只能遠端關心,提醒應注意事項,並給予加油打氣;筱欣媽媽有臨終覺知,本來想要在醫院往生,但在孫子們哭著要求,她同意留一口氣回家。醫生告知病人拔管後,一般約數小時就會往生,家人要有心理準備,而我因有水陸法會無法前往,只能遠端祝福。筱欣媽媽回家後,身體症狀不斷增多,卻還是努力地撐著。筱欣與二姊知道要把握時間與媽媽做「四道」:道謝、道歉、道愛、道別,所以在各自輪流陪伴時,盡可能對媽媽說請放下和安心。但兄姊還是無法接受,將悲傷情緒轉移到至親身上,動手打了妹妹巴掌,並禁止兩位妹妹作道別。筱欣爸爸看到妻子受苦,吃了止痛藥還是痛苦掙扎,雙腳也因為糖尿病水腫破皮而感染潰爛,臀部褥瘡日漸嚴重,他不捨的崩潰痛哭。

筱欣的兄姊見到這一幕,才願意放手,不再讓媽媽受苦,同意讓她安詳離去。筱欣來電說,爸爸其實很心疼媽媽。我問:「會有機會讓爸爸把這樣的心情對媽媽說嗎?這或許是夫妻倆最後傳遞愛與和解的機會了,互相道愛、道歉、道謝、道別。」。筱欣說:「媽媽好像還有放不下的事,一直走不了,看到她如此受苦,我真的很不捨,能否請師父跟爸爸說說讓媽媽放心的話?因為我有邀請,但爸爸不願意。」我抽空打電話跟筱欣爸爸深談,同理他的不捨與難過。我提醒他,可以跟妻子說:「謝謝妳用一生的時間陪伴照顧這個家庭,辛苦了。小孩都長大,也都成家了,妳可以安心。感謝妳對這個家庭的付出,謝謝妳對我們的愛,大家也很愛妳,只是不捨看到妳這麼辛苦、這麼痛,如果菩薩真的要來帶妳了,記得跟著觀音菩薩的腳步走,不要再牽掛我們了。」

筱欣爸爸說,其實他都知道道理,也很想對妻子說,但是對別人說很容易,對家人卻說不出口。經我再三鼓勵下,他承諾會努力嘗試。隔天晚上,筱欣哥哥說看到爸爸坐在輪椅上親吻床上的媽媽,這個畫面很心痛,但很感動爸爸的勇氣,讓媽媽走的很安心。他也對媽媽承諾:「我答應您,不會再哭,我會活得跟您一樣精彩、堅強、勇敢,並好好照顧爸爸,請您放心。」

3 月 24 日,水陸法會結束當天下午,筱欣媽媽安詳往生,我也立即趕到大馬協助處理後事,帶著家屬及佛友們一同讀誦《父母恩重難報經》、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及《佛說阿彌陀經》等,為她開示不要掛念塵世的種種煩惱,放下萬緣,好好念佛,跟在菩薩身邊修行,未來,大家還是會在西方極樂世界相聚、修行,並帶領家屬報父母恩,安撫家屬悲傷情緒。看到筱欣爸爸堅強地招呼眾人,強顏歡笑,實在讓人心疼。

辦完佛事回台前,我提醒筱欣姊妹們多多注意與陪伴爸爸,約好近期台灣見,完成筱欣爸爸再次全家同遊台灣的心願。4 月 9 日收到筱欣大姊急 call:「師父,求求你救救爸爸!爸爸陷入昏迷,緊急送醫,血糖高、血壓低、心跳快。」進醫院後清醒片刻,交代拒絕侵入性治療後,又陷入昏迷。子女雖然有心理準備,但一切來的太突然,全家瞬間亂成一團。筱欣也來電說:「師父回去後,爸爸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哭,不大吃喝、不開門,星期天我們才刻意陪他外出用餐而已,醫生表示該做的都做了,強心針也用了整晚,無法洗腎也無法進ICU(加護病房)。」

了解狀況後,我告知他們,爸爸應該隨時會走:「想想爸爸之前對媽媽說的話,告訴爸爸辛苦了,雖然大家都很不捨、接受不了,希望有爸爸的陪伴,但是如果真的撐得很辛苦,那就放手吧!回到菩薩身邊修行。『我們很愛您,所以不捨讓您如此受苦』,師父知道說這些話不容易,但要盡量讓爸爸安心。」筱欣姊妹們說完不久,筱欣爸爸就安詳往生了,我也再次踏上大馬陪伴的旅程。

靈堂中,抱著哭到無法自己的筱欣大姊,千言萬語只能化為祝福。我告訴他們:「爸爸累了,想回去陪媽媽了,他很努力地撐著,帶著你們辦完媽媽的後事,讓你們有跡可循,要謝謝爸爸的用心與努力了。」筱欣大姊自責還沒完成答應爸爸的事情──再次帶全家人同遊台灣,我告訴她:「也許爸爸累了,也不想去了,所以沒有留時間給你們,或許以後找機會再帶著家人去吧!」相較於前一次媽媽的佛事,因為有爸爸坐鎮,感覺順利許多。然而,這次感覺狀況頻傳,因為大家都還沒回神,大姊還幾度傷心過頭,突然昏厥;過程中五個兄弟姊妹一度翻臉,情緒高漲。經過不斷地安撫、陪伴、溝通與傾聽,很開心在我回台前,兄弟姊妹間能大和解,彼此道歉、道謝及道愛,我也放下心中的大石。再次前往大馬辦事時,筱欣已懷孕,孩子的即時到來,應該可以稍稍轉移她的悲傷與失落,哥哥姊姊們的生活也慢慢回到正軌。

事後回想,筱欣的父母拖著病體,還有許多人的阻礙,勸他別出國、恐客死異鄉,他仍堅持要來台灣的心情,除了見見所剩無幾的信任老友外,應該是託孤的意味較為濃厚,讓他的寶貝女兒們與師父連上線,畢竟 20 年前她們都還是小娃兒,記憶模糊了。這次遠距的陪伴與照顧,很有挑戰,也有很多學習,包括:1.感恩病人與家人的信任,讓我在這重要時刻可以幫上忙。2.同樣是華人,但不同國家有不同的風俗民情,需要多了解與尊重。3.病人夫妻相繼離去的全程照顧與陪伴是第一次,對於照顧者與家屬都是極大的壓力與學習,雖然過程辛苦,難免有挫折、自我疑惑與考驗,尤其往生日子如此接近,家屬的悲傷與不捨,需要更大的耐心與用心傾聽,才能讓家屬願意敞開心扉、接受照顧。但能看到病人安詳往生、家屬大和解,終於覺得不虛此行,也沒有辜負病人的託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