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榮民面對生死的菩薩行

文/釋顯僧

前言

生命中有很多回憶,時而光明,時而黑暗。然而對於臺灣的老榮民來說,更多時候是處於灰色地帶,沒有繽紛的色彩,也沒有努力追求的目標、挫折或瓶頸,很長的時間就是淡淡的、灰灰的在等待著……。

這篇文章的主人翁──洪伯伯,沒有在安寧照顧的名單內,他是被醫院護理師指示關懷的「特案」,雖然他思維清晰、行動能自理,但因有自殺念頭,被診斷為「精神病之老衰」,原團隊希望藉由宗教來改變他的想法,因此請臨床佛教宗教師介入,與其建立關係。洪伯伯即是筆者探訪對象之一。

訪談中他感慨地告訴筆者:人老了一點方法都沒有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洪伯伯是一位堅持生活起居靠自己的長者,晚年目睹「戰友」一個個體能衰退和臥床不起,孤獨面臨死亡,內心有許多無助和無奈。描述了自己對生活強烈的情緒──覺得孤獨終老在醫院,這樣的生活既沒有意義,又麻煩別人、浪費資源……。

建立關係傾聽

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初訪,當時洪伯伯已住院半年,雖然彼此陌生,但他仍客氣地回應筆者的關懷問候。他說:因為氣喘和心悸不舒服而住院,住院後晚上睡不著,又說前幾天有基督徒來給他說教……儘管初訪時間不長,但仍能感覺得到他是很需要關懷的老榮民。隔年正月二訪,以陪伴傾聽的角色,聽洪伯伯餐後說故事。他說:自己患多發性神經炎和腦神經衰弱,晚上睡不好。並告訴筆者:希望早點走,因為人老了,沒有家人,用塑膠袋套住頭,再用橡皮筋縮緊,死了燒掉一了百了……後事將由宜蘭榮輔會服務處放在員山忠烈祠,從言談中不難覺察他心中充滿負面想法。

我的非正統國語和外籍生兼佛教臨床宗教師身分,引起洪伯伯對筆者隻身來臺的興趣。他說曾經(八十年代)接觸很多馬來西亞僑生,生活上都會給予他們很多的照顧。他們畢業離開後,早期會以書信保持聯絡,後來因退休或遷移關係而失聯。言談中,雖然事隔已久,依然可以感受洪伯伯對馬來西亞同胞的真情流露。

生命回顧陪伴

經由一次次地探訪,筆者與洪伯伯變得像親人,也如朋友般彼此尊重與信任。發現其實他是個積極進取、有情有義的人!喜歡看書的他,在大陸沒有錢讀書,來臺後自學,奮發努力。退役後,在僑生大學先修班擔任招生工作,並加入僑委會,提供離鄉背井的留學生生活和經濟上的支持。他甚至出借自己的辦公室給同學們看書。此外,朋友有難他一定幫,比如經濟援助朋友買房、幫單身者辦理後事、幫朋友寫報告捐款處理後事等。

訪談中,知道洪伯伯早期對馬來西亞學生的照顧,筆者內心甚是感激,除了陪伴傾聽,內心更多了一份敬重之心,存著一股回報的心態。然而洪伯伯是一個非常獨立和有自己一套生活法則的長者,不麻煩人,是他對自己的要求。他對宗教秉持自己內心的信仰,曾婉拒筆者隨身攜帶的祈福佛卡。為此,偶爾會「提醒」筆者不用花時間在他身上。然而,除非觀察洪伯伯身體虛弱需要休息,不然筆者都會回應他說的故事,從中可以知道很多事情,也是一種學習。肯定和傾聽洪伯伯的生命故事,是拉近彼此關係的元素。當筆者寒暑假回國時,習慣先告訴洪伯伯自己請假的事,同時他也會說說年輕時到新馬旅遊經歷,並能說出許多當地名勝。

生命後期:祝福

洪伯伯的身體因經膽囊結石手術(早期拒絕治療,只要求醫生止痛),白內障手術等,身體相當虛弱。不再像早期探訪時,偶爾會在病室找不到主人(洪伯伯喜歡推輪椅步出醫院,到門口的全家買食物和日用品,或在前院石凳餵小鳥)。無法自行外出後,有需要的東西,都固定請一位照服員幫他買。而為了不讓別人白做事,洪伯伯習慣多付一倍的錢,並說反正把錢留著也沒用。

筆者訪視時會帶上蒸地瓜或蒸花生,邊吃邊談話,加深彼此的情感連結。有時洪伯伯也會拿出餅乾給筆者表達他的心意,筆者會把洪伯伯的心意,帶回學校給生活老師過堂供養全系同學,希望帶給洪伯伯最大的祝福。除了筆者,洪伯伯也有一個固定來醫院的舊屋主兼老朋友,每次探訪都會帶上洪伯伯喜歡吃的食物。近一年在訪談中,洪伯伯感知自己體能衰退,說已交代朋友不用專程帶食物來給他,因為身體吃不消油膩食物。洪伯伯的生活,隨著身體的變化而逐漸單純無求。

最後一次探視洪伯伯是二○二一年五月五日,除了身體較虛弱,心情和思維都變得很正向。告訴筆者:無論在台北治療膽結石,或在宜蘭動白內障手術的醫生、護理師都對他都很好,以及手術後眼睛復明,內心充斥著感恩的心情……,讓人忘了他曾是有自殺傾向的人。疫情緣故筆者雖然沒有去醫院,但透過安寧共照護理師問候,內心有股說不上的感受。疫情穩定後,八月廿四日重返醫院路途中,接到病房護理師訊息:洪伯伯昨晚往生了,往生前有告訴他今天師父會來看他,並說當時洪伯伯雖然處於彌留狀態,但有表情回應。

抵達醫院,向護理師了解洪伯伯的後事情況,醫院相關同事告知大體在太平間冰櫃,等榮委會人員下午來領大體辦理後事處理。經得護理師同意,筆者上午隨同事到太平間,為穿著熟悉的外套、似在長眠中解脫的洪伯伯開示誦經,作最後的祝福和告別,一期生命劃上圓滿無憾的句點。

結語

洪伯伯是少數集睿智和慈悲於一身的老榮民,雖然他告訴筆者單身的理由 是「養不起別人」,但他從加冠到耄耋之年始終不變的是幫忙別人和為人著想的菩薩行。雖因面對晚年身體的失調、老病死的環境,以及目睹戰友死亡的無助感,生起厭世念頭。但在醫療團隊和照服員的細心關懷下,洪伯伯變得正向樂觀。宗教師陪伴、傾聽和肯定洪伯伯的生命故事,也在陪伴關懷過程中,豐富自己的視野。據最後照顧洪伯伯的照服員表示,洪伯伯往生前的意識仍清楚,這是讓宗教師與團隊夥伴最感安心的事。洪伯伯有自己一生堅持的信仰,筆者相信他必然已跟著菩薩西去。